說到鮑爾吉·原野,很多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他的散文作品。他的散文真誠、幽默、靈動而節(jié)制。作為一位在草原長大的蒙古族作家,他用漢語寫出了草原無盡的美感與質(zhì)感。他的文字飽含著自己民族和文化的光榮,詼諧而樸實,絕妙而本真,深厚而鮮活。
正如評論家所說,鮑爾吉·原野重新定義了草原:他筆下的草原有風雨之后的靜謐,遠處又有閃爍的火把。他寫熱血沸騰的走馬,寫天使般的鹿,寫純真可愛的蒙古兒童……這些書寫讓人身臨其境,久久難忘。
他的筆下,不僅有以烏蘭牧騎隊員為代表的紅色群像,以及如“紅色嫩芽”一般成長、傳承烏蘭牧騎精神的少年,更有風吹草低的大草原、雄渾險惡的大沙漠,以及在這里繁衍生息的牧民、牛羊、花草、鳥獸,也有充滿草原特色的風土人情、厚重浩蕩的文化傳承……
童話般的表達,使他的作品老少皆宜,很多作品還被選入小學、中學、大學課本。故鄉(xiāng)與草原,是他筆下一個永恒的主題。他常懷著兒童般的驚異注視著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動植物,筆墨鮮活生動,優(yōu)美詩意。
在散文《流水似的走馬》的題記中,鮑爾吉·原野這樣寫道:“長生天保佑所有誠實和善良的人”。正是由于他對天下蒼生有悲憫之心,下筆才有如此大愛。在他的文學作品和為人處世中,也體現(xiàn)著這種風格和善良的品質(zhì)。
鮑爾吉·原野說,一個作家愛不愛生活,其實對生活本身沒影響。熱愛生活,是因為生活的確可愛,生活有發(fā)現(xiàn)不完的真善美,而創(chuàng)作可以讓人活兩輩子,兩輩子都有質(zhì)量。
故鄉(xiāng)與草原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
記者:在草原長大的您,有很多作品都是描寫草原,草原對您的寫作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鮑爾吉·原野:我從來不否認創(chuàng)作的動力來自故鄉(xiāng)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小時候,每到假期,父母親都會帶我到大草原感受生活,看牛羊,聽民歌,藍天白云、河流星群構(gòu)成了天地間最美好的景象。
我真正對草原產(chǎn)生強烈的返回沖動,最后成為自己寫作的動力,則是離開家鄉(xiāng)后的事情。29歲那年,我來到遼寧沈陽,在遼寧省公安廳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
剛到沈陽時,我租住的房子很狹窄,從小地方到大城市也讓我感到驚慌失措,寫作就成了我懷念家鄉(xiāng)的寄托。我模模糊糊地發(fā)現(xiàn),我腦海中似乎有個地圖,那是家鄉(xiāng)的地圖,它原來像針尖一樣小,后來逐漸放大,里面有水有草有河流,這就是草原。
我曾以為自己是用寫作來逃避城市生活,可等經(jīng)濟條件轉(zhuǎn)好,買房、安家等事情都做完后,我還是喜歡到草原漫游。我甚至比以往更眷戀草原。有一次,我在草原和一位牧民交談,那人不善言辭,背誦一首詩歌來表達心意,讓我落了眼淚,詩歌的意思是,“城里多了一個大學生,草原上就少了一個年輕人”。他問我,這么好的草原,年輕人為什么不回來呢?
我從牧民身上感受對故鄉(xiāng)的熱愛,轉(zhuǎn)化成文字書寫出來。20世紀90年代有許多懷揣文學夢想的人,只是因為生活、工作,被迫放棄了這個夢想,還好我所在的單位對我的創(chuàng)作給予支持,而我也把握住了機會,用漢字描摹出一個動人的文學世界——它是一個我在心靈里創(chuàng)作的草原世界,每個人都是生動的。我抬眼能看到牧民紫紅的臉,看到天邊云彩,下雨之前的云越來越低,我能聞到雨水到來的海帶似的氣味。
懷有一顆童心與自然對話
記者:您曾說“常懷著兒童般的驚異注視著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動植物”,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才能描繪出鮮活的萬物?
鮑爾吉·原野:從文學的表現(xiàn)上來講,當你用驚訝的筆觸來描寫你所看到的東西時,這是會讓讀者覺得眼前一亮的。我覺得我之所以會“常懷著兒童般的驚異注視著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動植物”,是因為愛,對萬物的喜愛。我會用喜愛,贊賞的眼光書寫世間的萬物,不光是寫人、寫故事,甚至寫草、小貓、小狗、云彩……也是用喜愛的眼光來描寫。當然在文學作品里也不僅是愛的問題,還要有好的生活觀察積累,好的表現(xiàn)力,特別是語言的表現(xiàn)力。
我寫大自然的時候,如同一粒沙子睜開了眼睛……同時明白了兩件事:一是自己之小,二是大自然之大,許多念頭如歌聲一般從我身體里排隊走出去,走向河流、云彩、星辰、草葉、樹木、鳥兒和昆蟲。而我的語言也能夠服從我的愿望,變得干凈、濕潤、節(jié)制、樸素和準確。
當我和牧民在一起時,我不會拿著采訪本記錄他們的先進事跡,而是和他們一起生活,了解天氣、草場、動植物和羊群牛群。了解牧民們的歡樂與悲傷,聽他們講河流的故事,天鵝的故事和狼的故事,一起放羊,打草。那時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你被換了腦子。一旦動了筆,所有的人物都栩栩如生。他們按自己的腔調(diào)說話,按自己的性格辦事。這時候?qū)懙臇|西,感覺沉甸甸的,暗自欣喜。
記者:在讀《篝火與星空》時,特別喜歡您筆下的孩子們那種童真,他們說話,游戲,所思所感……兒童該有的那種感覺,天然流淌。您是靠什么讓自己筆下的童心永不丟失?
鮑爾吉·原野:孩子所以是孩子,不在于他們幼小,或者無知,而是他們葆有的童真。他們看到一只羊羔,看到草葉上的一顆露水,和大人的判斷完全不一樣。孩子們看到一只小螞蟻從他胳膊上爬過,也覺得是天大的事情。寫他們,就要按照孩子的樣子來寫。孩子們說話比大人更直接,更簡短,更有趣。他們的情緒比大人變化得更快,心里藏著美好的事物。如果把這一切稱之為童真,就要用童真的筆觸描寫他們。
我不知道內(nèi)心有童真的作家多不多,我覺得我算一個。這倒不是為了寫兒童文學偽裝出來的童真,而是從來如此,如影隨形。有童真的人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作品還算不上幸福,幸福的是他每天看到樹葉在風中翻滾,螞蟻筑巢的時候極其投入,極其快樂。
將最閃耀的精神蘊含在作品中,必將感染讀者
記者:《烏蘭牧騎的孩子》中您描繪了一支草原上的紅色文藝工作隊,從中可以感受到紅色基因的傳承。您的作品中有刻意去弘揚紅色基因嗎?
鮑爾吉·原野:在我心里,草原、蒙古、童年和大自然是同義詞,指向純真、誠實、善良和美?!盀跆m牧騎”是蒙古語,本意是“紅色的嫩芽”,指內(nèi)蒙古各地的紅色文藝小分隊。我的親人當中就有烏蘭牧騎隊員,我熟悉他們過去的生活,崇敬他們?yōu)槟撩袼龅呢暙I,一直有以烏蘭牧騎為題材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愿望。
自2015年起,我便在牧區(qū)采訪烏蘭牧騎老隊員,足跡涉及巴林左旗、巴林右旗、阿魯科爾沁旗、東烏珠穆沁旗、扎魯特旗等多個地區(qū),積攢了20世紀60年代烏蘭牧騎早期文藝小分隊下鄉(xiāng)演出,以及牧民生活勞作的豐富素材。
我知道烏蘭牧騎隊員的工作十分辛苦。那時候去牧區(qū)沒有公路,也沒有機動車,烏蘭牧騎的隊員們坐牛車,騎馬或步行到達目的地。比方說,如今從翁牛特旗烏丹鎮(zhèn)到海拉蘇鎮(zhèn),距離62公里,開車大約1小時。當年烏蘭牧騎的隊員們要在沙漠里走兩天兩夜,白天酷熱,晚上寒冷。沒有水,靠身上帶著的幾個沙果解渴,還可能遭遇沙塵暴。遇到一戶牧民,他們要停下來,在牧民驚愕、欣喜、感動的表情中完成演出,然后和牧民一起勞動,牧羊,打草。
最重要的,他們給閉塞的牧村帶去了黨和政府的溫暖,無愧于紅色文藝宣傳隊的稱號。我在作品中還原這段歷史,以孩子的視角樹立烏蘭牧騎隊員的英雄形象,放置在游牧文明的背景中。
我力求把烏蘭牧騎隊員寫得生動可愛,鮮活感人,他們不是一個傳說中的符號化人物,而是具體生活中孩子的父親、隊員的朋友、牧民的家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平凡英雄。這樣的人物不僅溫暖了牧民的心,也給他們的孩子做出了榜樣。我將烏蘭牧騎最本真平凡,卻最閃耀的精神蘊含在作品中,而這樣的作品也將感染讀者,傳遞真善美的品格。有評論家說,《烏蘭牧騎的孩子》把童年精神與紅色主題,在大草原上得到完美融合。
記者:您曾說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是一次最艱難的寫作任務,想請您分享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鮑爾吉·原野: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發(fā)生罕見的油庫火災,遼寧全省2800名消防隊員到達現(xiàn)場,舍生忘死,撲滅了大火,挽救了新港,更挽救了大連。省消防總隊委托我寫一部反映撲救過程的報告文學。為寫這本書,我走遍了遼寧省14個消防支隊,歷時四個月,然后用一年時間寫成。在我心里,想以這本書為這些官兵豎立一座文字的紀念碑。
厚厚的采訪本正反面記錄著滿滿的字跡,上面有些字被水洇模糊了,那是我的淚水。采訪中,我的當事人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放聲大哭。我不敢看他們,低下頭,流下的淚水洇濕了這些字。
《最深的水是淚水》不僅僅記錄了一場火災的撲救,它是一部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史詩,其中的精神含金量超越了滅火救援、軍人職責這些工作層面,它是人類在災難面前放射的意志光芒,是永不屈服,是拯救,是愛。這些精神支撐我把這本書寫完,同時也經(jīng)歷了極大的煎熬。
我離開童年已經(jīng)很久了
記者:說到鮑爾吉·原野,很多讀者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您的散文作品。近年來您也寫了很多兒童文學作品,由小說、散文寫到兒童文學,是什么促生了這樣的變化?
鮑爾吉·原野:我第一次獲獎的作品叫《白色不算色彩》,獲《文學》雜志(現(xiàn)《安徽文學》)年度獎。這是一篇描寫愛情的短篇小說。那時我20歲出頭,不懂愛情,卻極其莊重地寫愛情。30多年后,年逾60的我開始寫兒童文學,而我離開童年已經(jīng)很久。說起來,人這輩子是在缺什么找什么。好在愛情和童年都是人生最美好的禮物。
2019年,父親去世給我?guī)砹司薮蟮男睦韯?chuàng)傷,那時候我心里封閉積郁,想哭又哭不出來。有一次,天要下雨,雷聲轟鳴,我在大街上放聲大哭,哭完心里才輕快一些。父親走后,我?guī)е赣H回沈陽。這時,我突然想寫兒童文學,想寫小時候父親帶我去草原的經(jīng)歷。2020年底,我的首部長篇少兒小說《烏蘭牧騎的孩子》面世,主人公8歲,是我初識草原的年齡。這本書出版后廣受關注,被列入“中宣部2022年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百種優(yōu)秀出版物”,獲得2021年度“中國好書”稱號。
為什么轉(zhuǎn)向兒童文學?因為我想變成小孩,那樣的話,我爸現(xiàn)在還活著。至今我覺得老父親還在,不想承認他離開的這個事實。如果能把自己變回小孩就好了,父母年輕健壯,拉著你的手在大街上走。某種程度上,烏蘭牧騎的孩子是我童年的化身,整本書寫完,我情緒緩和了許多。這一次,文學再度撫慰了我的心靈。
當然用寫作紓解內(nèi)心創(chuàng)痛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從作家的責任而言,我為創(chuàng)作《烏蘭牧騎的孩子》做了長期的準備,我下定決心要為烏蘭牧騎樹立一座文學紀念碑,讓讀者看到紅色血脈在草原賡續(xù),也看到多維度的大美草原和善良質(zhì)樸的蒙古族牧民。
在小說、散文和兒童文學之間做比較,我更喜歡兒童文學的表達。在語言上,兒童文學要求用最少的字詞傳達出最豐富的意象,字和詞要準確,不能含糊。在氛圍上,兒童文學允許你使用豐富的想象力,這個很過癮。在格調(diào)上,兒童文學鼓勵你表達純真。我喜歡純真的作品,比如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夏加爾的繪畫,童聲合唱團的歌聲。其中純真的因素和我內(nèi)心一個地方發(fā)生共振。
人進入成年,再返回去寫兒童文學,愈發(fā)困難。當你經(jīng)歷了生活的風風雨雨,接受過功名利祿的熏染,很難以一種童真的眼光看待問題。我的很多朋友喜歡用“天真”這個詞來形容我。對于這點評價,我倒很愿意接受,覺得人到老年,能保持“天真感”,更難能可貴。
記者:如何看待您的作品被選入中小學教材,且頻繁地成為考試閱讀題呢?
鮑爾吉·原野:有過欣慰,也有過惶恐,怕自己的文字會“誤人子弟”,不能說喜不喜歡,被選中入教材,有機會跟孩子們交流,還是很好的,但是最重要的是讓他們開心快樂。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讓孩子們相信純真、勇敢的力量,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熱愛大自然,擁有懂美、審美的眼光。這就是我對孩子們的期待,如果我的作品對他們的成長起到一點作用,我感到莫大榮幸。
語言比黃金更有光彩
記者:您在臺灣商務印書館“現(xiàn)代文學典藏系列”中出版一部《鮑爾吉.原野散文選》,這本書封底有一段考評,說“鮑爾吉.原野的語言功力令人稱奇。所選篇目縱橫開合,靈光四現(xiàn)。將細膩豪放,真誠幽默,洗練優(yōu)美冶于一爐,毫無困難且詩意斐然。最吸引人的是將自己淳樸的人格與悲憫的愛心躍然紙上,讓讀者回味不已?!蔽矣X得在語言上達到這種成就幾乎是不可能的,請問您是如何做到的?
鮑爾吉.原野:文學最早吸引我的不是故事,而是語言。在世上所有的奇跡當中,我覺得最大的奇跡是語言本身。像您剛才說到的,語言可以到達幽默,豪放,細膩,淳樸,這不是奇跡嗎?我們閱讀李白杜甫的詩篇,閱讀世界名著,最終留在我們心底,如音樂一般回旋的也是語言的力量。如果文學也有高峰的話,我理解指的是語言的高峰。對一個作家而言,他對于語言的追求和錘煉永無止境。一個作家能用淳樸、生動并且優(yōu)美的語言講述人間的故事,那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好的奉獻。跟黃金和寶石相比,語言放射著更為耀眼和純潔的光芒。
抵達心靈的兩件事
記者:在您的人生中,跑步和寫作是抵達心靈的兩件事嗎?
鮑爾吉·原野:對我來說,跑步是生活中一件極具儀式感的事:每天清晨,我會用跑步開啟新的一天。雖說我天天堅持跑步,也能輕松跑個10公里,但是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馬拉松賽事,怕自己會因前期過分投入的訓練和賽場的奮力追逐而失掉奔跑本身的樂趣。
奔跑著的時候,我看過呼倫貝爾大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欣賞過秦嶺的壯闊,感受過西安城墻的古樸,也體會過東北-42℃的冰天雪地……我喜歡在奔跑中欣賞美麗的風景,也喜歡用鏡頭記錄下路遇的精彩瞬間,發(fā)在微博上或?qū)戇M作品里。
在我看來,一件事只有抵達心靈的時候,這件事才值得堅持不懈地做。在一個跑者眼中,奔跑永遠沒有終點,而寫作也是一樣,只要有靈感就會一直寫下去。
寫作會讓人活兩輩子,寫作會改變一個人的心靈,寫作者會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會出現(xiàn)一條通向遠方的道路,走過去,你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寫作使人謙虛,面對時間,面對永恒,面對無盡,寫作者會像孩子一樣生出敬畏之心;寫作使人善良,因為寫作者更會感受到人間的不公平,隨之帶來痛苦的思考,于是,人就善良起來;寫作使人樸素,任何人類勞動都能使人樸素,寫作是一種心智勞動,更接近于純粹,如修道訪佛。(王炳坤 趙洪南)